明式傢俱的雅與俗,張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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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明式傢俱圖案研究》一書中,羅列圖片,切磋紋飾圖案,大量資料澄清一個史實:相當大數量的明式傢俱爲婚嫁時購置。其紋飾圖案反映了對於新婚之喜、子嗣繁盛、教育後代、科舉成功、夫妻生活和美的祝願,這是傳統社會一整套對新家庭美好生活的期盼內容。其實,這本質上也是中外古今普世的生活追求,它們是人類共同的願望。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張輝著作《明式傢俱圖案研究》探索明式傢俱的別樣敘事法

但是,長久以來有一種思維定式,認爲作爲生活用具的婚嫁用具缺乏書卷氣息,和婚嫁、奩品相關的器物沾有“俗氣”。如此,一定有人會認爲筆者的結論會將今人視爲雅文化和精英文化的明式傢俱俗化和大衆化了。筆者如此理解並回答此問題:

第一,從學術角度還原明式傢俱的歷史,就是透過一個個具體而微的實例,求真務實地尋求明代傢俱工藝的發生、發展的軌跡和其背後的社會場景。

歷史學的論證肯定不同於大衆傳媒上的歷史文化宣傳文字、抒發個人情感的散文以及其他文學化的話語,不會爲塑造形象而詮釋。它更不同於商業目的話語狀態和企劃選擇。

歷史學必須規規矩矩地按照自己學科的規範行事,要直視許許多多不那麼“高大完美”、不那麼“浩然正氣”的史料。它不可以揮灑讚美和頌揚。

學術也是不可以囿於道德評價而爲之的,當大量實物圖像和歷史文獻的證據放在面前,我們不能因爲主觀情感和預設的主題對其視而不見,我們要防止“文化的潔癖”對探究歷史真相的妨礙,要防止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傢俱器物在實用功能和視覺審美之外,不應揹負那麼多的道義責任,它們不是聖人和經書。過度引申其含義只是自我臆想而已。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第2張

清早期黃花梨博古紋圈椅

第二,“俗”與“雅”的界定、大衆文化與精英文化之聯繫,要具體地分析。其實它們常常糾纏一起,沒有明確的界石。如果非要搞成兩個範疇,“俗文化”“大衆文化”不一定都是粗陋卑微,“雅文化”“精英文化”也不定然均爲精緻高貴。它們各自都有高低、優劣、好壞不同的具體創造和作品。“只有憑藉創造的智慧和精心的勞動,而不是憑藉某種身份,才能產生精品。對任何人和任何文化形式說來,都是如此。——因爲說到底,‘大衆文化’纔是民族文化最深厚的基礎,是最本真的‘文化文字’,是民族文化偉力的根源。沒有了普通大衆的世俗生活,人類文化就將失去生命力的源泉。”(李德順:《雅俗文化之辯》,《學理論》,2005年02期。)

俗文化更接近生活,永遠會在土壤中得到養料和水分,從而具有鮮活的生命。

第三,俗與雅、大衆文化與精英文化會隨着時光變遷發生轉化。歷史常常呈現這樣的主題,昨日之俗或不雅,往往成爲今天之雅或大雅。同爲一物,當時因“俗”蒙羞,後世以“雅”得尊。

俗雅互換存在着一種歷史的機制。經過歲月的淘洗,大衆文化中的精品一定會成爲精英文化的組成。精英文化概念中那些僵死、空洞、無聊之物,必然被時代遺忘摒棄。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第3張

清早期黃花梨螭鳳紋盆架

例如魏晉南北朝的駢體文。在優秀的物質文化遺產中,傳統城牆、城樓、民居、小鎮等建築,當時均爲紮紮實實的“大衆文化”的實用物,今天成爲中華文化的瑰寶。

漢代以後,日益注重現實生活,漢之漆器、唐之金銀器、宋、元、明清各種工藝品的精彩之作,全部服務於豪門巨戶,亦可稱爲奢侈品,它們原本是屬於的“俗文化”的工藝品,今天成爲見證傳統歷史的雅文化實物,高居於博物館的聖壇上,而且其中婚嫁用具的的確確佔據了相當的比例。

在唐五代及兩宋人眼中,詞是俗的;到清代後,詞就是雅的。歷史名著《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西遊記》等小說,當時就是流行市井的民間文學,爲來自民間的“大衆文化”。文學藝術史中,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下面不妨多引用兩篇文字說明此題。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第4張

清早期黃花梨螭龍紋翹頭案

雅俗之間其實是中國傳統繪畫對於山水和人物繪畫的態度。人爲俗物,似乎是個不爭的事實。山水的出世與人物的入世所定的是繪畫的雅俗。除了像仇英這樣少數的知名的職業畫家之外,自唐代的周家樣之後,己少有知名的人物畫家和畫派。然而仇英與《韓熙載夜宴圖》的作者顧閎中一樣,這位南唐畫院畫家的《夜宴圖》如此宏偉精美,《宣和畫譜》的評述卻多有鄙視之意,甚至說“一閱而棄之可也”。而在劉道醇的《聖朝名畫評》和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則根本不提此人。他們在士大夫眼中的地位,說明的是人物繪畫,在宋以後俗的地位不容置疑。

其實我不認爲需要爲人物畫翻案,說它其實很有文化內涵,並不俗。我只是想說它是俗,但在更多的時候更有意義,因爲它是世俗生活的必需。

另一方面,不容置疑的是人物畫的技術性更爲複雜。但是,或許是因爲地位低下的原因,作爲收藏主體的士大夫並不認可。傳統人物畫的發展並沒有走到一個很好的高度,這一局面直到近代纔有所改變。(侯慶:《繪畫故事》《新視覺》,2013年第3輯。)

現在奉如瑰寶的諸如《韓熙載夜宴圖》等古代人物畫,歷史上也曾有如此不堪的命運。

四大名著、崑曲、京劇、傳統工藝品等,原本都是民間的“俗”文化產物,現在則成了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傑出代表。

當年的雅俗觀今天看多麼可笑,今天如果動輒以雅俗論事,明天反思今天的,又將如何?尤其是那些只會以雅俗二字談玄的說法。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第5張

清早期黃花梨螭龍福壽紋架子

在文震亨《長物志》中,斷紋黑漆的大漆傢俱是“雅”、“古雅”的,明式傢俱的黃花梨、紫檀傢俱是“俗”、“俗式”。明萬曆範濂《雲間據目抄》認爲使用“花梨、烏木”屬於“俗之一靡也”,即風俗奢靡的一個表現。而現在,誰人不說明式傢俱傢俱大雅呢。

對於物質生活,僵化定式的意識往往視新生、華美求盛、昂貴豪奢之物爲不夠清雅,沾有俗氣。一切奢侈品在當時都免不了遭受非議之命運。

人類有念舊情感的特性,新出現之鮮活的、增量的文化元素,往往被舊的邏輯框架否定。殊不知,沒有新生和變化的事物產生的,社會註定是僵化不前的。中國文人文化是一個在發展中不斷重塑自己的文化。今天所謂的文房文化也是不斷被後世人重新塑造的結果。

而在商業市場,這種重塑益發來得猛烈。

婚嫁制度是人類最重要的文化成果,其保留下的巨大物質遺產是見證人類生活、文化的偉大財富。它們的藝術審美更多是錯彩鏤金、華麗富貴,這是審美多樣性中極其重要的成就。這恰恰是文人文化論者極力避而不論的。

無論是藝術品,還是工藝品,如果說工藝品質和審美品質永遠是它們唯一的判斷標準,那麼,其他的說法就不排除是歷史悠久的商業噱頭。

最後,可以引用史學家楊天石的一段話結尾,“史實比原則重要,史實是歷史研究的出發點,也是檢驗歷史著作科學性最重要的標準。我覺得,過去,我們的歷史研究最大的毛病就是‘從原則出發’。”(楊天石:《對歷史人物“愛之不增其美,憎之不益其惡”》,《共識網》,2016年7月11日。)

在我們明式傢俱的研究中,不以某種情緒、心結和“原則”代替歷史事實和生活的邏輯,這也應該是根本價值觀和思想基礎。明式傢俱研究的一切思想和概念都應該是在尊重歷史事實和生活的邏輯下獲得的。

作者簡介:

張輝:明式傢俱的雅與俗 第6張

全聯民間文物藝術品商會藝術紅木傢俱專業委員會專家顧問、明清傢俱研究學者張輝

畢業於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先後任職河北省博物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後,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劃組稿編輯,並創建北京紫都苑圖書發行公司。著有《曾國藩之謎》(經濟日報出版社),整理《曾國藩全集》(中國致公出版社)、《中國通史》(中國檔案出版社)、《中國名畫全集》(京華出版社)、《古董收藏價格書系》(遠方出版社)等著作。從2000年開始,從事明清傢俱、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現爲三家專業藝術媒體專欄作家。將考古學、人類學、圖像學、歷史學之方法論引入傢俱研究。2017年出版《明式傢俱圖案研究》(故宮出版社)。

來源:第五十四期《品牌紅木》 張輝∕文